【瓶邪】綰

*一方死亡有

*民國風

*沒考據

*時空順序打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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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甚麼?」

 

  「是故人。」

 

吳邪看著掌心一綹白絹繫起的黑髮。

 

 

 

是故人。

 

 

 

 

 

二月寒霜,大街上骨董鋪子的兒子披著毛裘頂著毛帽,手裡提著竹籃,嘴角含笑的跨出門檻。

這志學之年的少年豐潤臉頰被凍得通紅,可腳步雀躍,像極了春夏時門前群聚的麻雀。

他越過街上的市集,不忘回應時不時小三爺長小三爺短的招呼。

青石板泛白混灰,於街角轉進小巷,紅磚牆夾道,乾枯的常春藤沿著黑屋瓦顫顫巍巍伸出黃臂,他小跑步的奔向巷底一對緊閉木門前。

略朽的木板上貼的菱形紅紙早被雨水打濕褪色,但還能隱約看出紙上娟秀的春字墨跡,那是前年吳邪親筆寫上親手貼上的。

  「小哥、在嗎?」

他拍拍門板呼喚,不久,一個和他身長相仿的俊逸少年開了門,墨黑的眸子,神情淡然、一字不吐,卻側著身子讓吳邪進屋。

  「噯、你看看我給你帶了甚麼。」

吳邪彎著眼睛從竹籃裡掏出還冒著煙的肉包子遞給對方,「我自己做的,你試試?」

 

屋內昏暗陰冷,他們並肩坐在長凳上呼著白氣,吳邪把帶來的吃食全往張起靈懷裡塞,一面思索著若是關切對方身上單薄的衣物是否過於失禮。

 

 

 

 

 

 

他在鏡前檢視自己身上草綠的軍服是否燙得平整,頭髮是否梳得整齊。

汽車在外頭等著,王盟在房門前端著他的盤帽和披風,表情不耐。

他耗了太多時間。

可以的話,他寧願把一輩子都耗掉。

  「走吧。」

 

 

 

 

 

 

 

他和張起靈第一次見面是在骨董鋪子裡。

三叔生意做得大,和軍界交情好,店裡自然少不了那些坐著黑亮鐵皮車來來去去的軍爺。

而有這麼一個人稱張大佛爺的,不只三叔,連祖父也敬他三分。

張起靈便是那位佛爺帶來的。

吳邪在後堂隔著珠簾悄悄窺探那位氣派的軍爺與他身後纖瘦的少年。

  「佛爺,這孩子...?」

  「同族,我會把他安置在這附近。」

他不經意和張起靈對上眼,那雙濃墨的眼睛裡所含不似年輕靈魂。

那之後,吳邪得空就往張起靈被安置的居所跑,儘管這相貌清俊的人不愛說話,甚至被街坊鄰居當成啞巴。

稍帶埋怨的意味,吳邪心理私自稱張起靈為悶油瓶。

 

 

 

 

 

儘管說是安置,張起靈並沒有得到什麼照顧,三餐只靠撿市場裡攤商淘汰的菜葉或者豆渣,吳邪以為張大佛爺告訴他們會把張起靈安置在這附近是讓吳家幫忙照料,但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

  「撇清關係,又不打算斷了關係,他們還用得到那孩子,我們也別淌這渾水,大姪子,你沒跟他走太近聽見沒有?」

三叔如此囑咐,使得他三不五時提著吃食或者煤炭等拜訪。

不予理會。這究竟是誰的意思,也許不過是每個人自顧自的解釋。

他曾經擔憂張起靈對他這樣的行為會理解成施捨,於是在兩個少年瞞著成年人偷偷嘗試喝酒時撞著膽在火爐前這麼說,「其實我只是找理由來找你,你不會趕我吧?」

 

 

 

 

 

張起靈被安排的居所在市場裡巷子底,年久失修的矮土房,四壁斑駁,濕氣濃重。

張家人有意不讓張起靈和外界有過多接觸,除了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一群人來帶走悶油瓶,那些人的行囊很多,偶爾會看見去過吳家的熟面孔,都是些土夫子。

一去就是至少半個月的時間,每每帶著傷回來,然而那張臉上的淡然表情絲毫不變。

吳邪寧願能在那副五官上看到一絲憤恨或慍怒。

 

那怕只是一絲一毫。

 

 

 

 

 

祖父吳老狗去世時,送葬隊伍好似綿延了整座山頭,商人、軍人、土夫子。

披麻帶孝、銘旗、銀紙、銅鑼嗩吶在山野中晃盪飄揚,灼熱與燃燒的氣味捲著漆黑的紙錢灰燼飛旋,吳邪捧著祖父遺像跟在父親身後,鬧耳的樂隊喧囂的令他分神,途經邊坡時腳下一滑,身子傾倒,眼見要抱著祖父遺像撲地,張起靈不知從哪閃出來抓了他一把。

  「小哥...謝謝啊。」心頭餘驚未平,吳邪視線一晃,短暫的瞥見張大佛爺帽簷下陰影微促的眉頭。

思索、不悅、欣喜、了然。

他並不明白那些情緒裡的意義,當他在看向悶油瓶的臉,那平淡的什麼也讀不出。

 

 

 

 

 

在一個夏至,他發現悶油瓶掌心滿是傷疤。

均是刀傷。

吳邪再傻也知道這和那群同悶油瓶一起下斗的土夫子有關,只是他不明白何是為了什麼弄出這樣的傷口。

佈滿粗繭的手掌浮突錯綜一條條淡粉色的疤,突起的新生肉上又胡亂添上帶紅開肉的口子。

儘管再不解,吳邪還是沒有開口詢問這傷是何來,只默默解下髒汙的紗布換上新藥。

  「等我有權勢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吃苦了?」

這是他心頭所想,不料脫口而出,上藥的手一抖,連忙放下藥瓶低頭去剪紗布,眼簾低垂,看都不敢看張起靈的臉。

  「吳邪。」

就他的名字,單單兩個字,可這短短的音節間有著微乎其微的顫抖,他依然不敢抬頭,卻被一雙臂膀抱進懷裡。

張起靈的體溫很低,身體的觸感卻很結實,身上的清香隱約混著土腥味,他貼著對方的胸口,包藏在血肉中的心跳急遽紊亂,可當他鼓起勇氣仰頭去看對方的表情,卻仍是那張淡然的臉。

胸中莫名酸楚。

  「別管我了。」

悶油瓶如此開口,環著他的雙臂卻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要怎麼不管?

 

 

並不如表面那般波瀾不驚。

 

 

 

 

 

 

祖父吳老狗歸西後的兩年,張大佛爺據傳在長沙失蹤,那時開始,張起靈的生活有了起色,和他下斗的土夫子臉色不一樣了,收穫照分成,一毛不少,身價甚高,三叔甚至送上一把黑金古刀。

也許是生活好過了些,悶油瓶稍微長了肉,但身形依舊精壯,加上那張清俊深刻的面孔,上了街讓不少姑娘頻頻回眸。

張起靈滿十九歲那年春節,吳邪找人替這沒幾件衣服的俊俏小哥縫了件長衫,藏青的厚綢、麒麟的暗紋,襯著挺拔的身版。

他讓張起靈穿著新衣站在鏡子前,對方除了說聲謝謝之外沒有表露過多情緒,倒是他自己,光是看著鏡裡那人就讓他心裡樂得。

 

 

 

 

他和霍老太並排坐在戲院二樓,中間隔著張圓桌,上頭擺著茶水和點心吃食。

今兒個唱得是霸王別姬,歌聲婉轉淒長,可吳邪視線不在舞台上,一雙粽色眼珠子越過雕花欄杆定在舞台前第一排無人的座位上。

  「老太太近來可好?」

  「以我們的交情,客套話還用多說嗎?」

他望向霍老太雖年事已高但仍然白晰清秀的臉,「那請老太太直說。」

秀秀捧著一只長形皮箱走進包廂,垂著眼站在霍老太一旁。

  「我們的人從長白山替你找回來了。」

  「替我?那真是多勞了。」那只駝色皮箱扎著他的眼,心知肚明裡面是甚麼東西,他不是那麼想看見那東西,只是若要讓他放手,那肯定不肯。

王盟看著主子的臉色,淡淡開口,「要什麼?」

  「該是我孫女婿的那塊,你收手吧。」

 

 

 

 

 

 

 

弱冠那年,他聽聞張起靈的死訊。

在那遙遠天寒之地。

他不顧阻攔,隻身跋涉到了長白山,可漫天飛雪,他不知從何尋找張起靈的屍骨,只在白靄凍寒的大山中茫然跪地。

回到杭州後,他靠著三叔的政商關係進入軍界。

他這小三爺成了軍爺,武器買賣的事他管著、地盤黨派的事他管著、地下明器的事他也管著。

吳家是做大了,只是做大又有什麼用?傳到了他這一代只剩他一根獨苗,而這獨苗打定了從此不留子嗣。

能斷就斷,和下斗這門活扯上關係的血脈,能不留就不留。

 

 

 

 

 

 

 

  「老闆,小九爺那塊地,你真說不管就不管?」

王盟替他披上披風,接著小心翼翼捧起霍老太留在桌上那只長皮箱。

  「....反正既然她打算拿這東西要脅我,我不如先把這東西留下,小花那裡以後有的是機會。」

吳邪撫摸過皮箱粗糙的質感,掰開扣鎖,一把通體漆黑金色雕飾的刀躺在鵝黃厚綢上,「就當作他們的車馬費。」

 

 

 

 

 

一回元宵夜,吳邪在二樓書房裡點了燈火,靠著欄杆眺望街上挑著紙糊燈叫賣的走販及喧鬧的西湖畔,河面燈火爍粼的樣子多好,只是這幾年跟著三叔出門連燈節都得應酬,沒了意思,他索性裝病躲著。

但他沒想到三叔放他在家還是有人找上門來。

一隻手忽地從背後摀住他的嘴,還沒掙扎,對方緊接著在耳邊道,「別叫,是我。」

他睜大了眼睛,扭頭看向不知怎麼出現在房裡的悶油瓶,一面示意對方鬆手,「小哥?你怎麼進來的?」

對方指了指窗戶,可那小小的開口是吳邪連半個身子都擠不出去的空間,「敢情你還會縮骨....」他走到桌邊替張起靈倒了杯茶,「怎麼?你想去看水燈?」

  「在這裡就行。」

  「啊?」吳邪一時不明白張起靈的意思,直到對方倚靠在外廊欄杆上才會意過來。

閃爍密集的豆黃燈火自湖畔點燃,倒映在深色湖面上悠悠乘著水流晃蕩。

張起靈身上披著吳邪的毛斗篷,他們站得很近,近得距離只剩衣料的厚度,皮膚的溫度互相度染,心脈同步。

倒影貼著火貼著燈,猶如浮在鏡上的一盞魂魄。

 

 

 

 

 

 

陣雨過後的下午,厚雲上略染著淺灰,泥草氣味漂浮在欄杆扶手上。

  「小哥的名字是哪個字?」

飽含黑墨的毛筆擱在半空中,攤在案上的白紙四行整齊娟秀的瘦金體。

坐在桌案對面板凳上翻書的悶油瓶抬頭,望向他方才練筆下字的詩詞。

  「死生契闊...」

  「最近在唸詩經,小哥喜歡嗎?架上有手抄本...」

對方伸出手握住他提筆的手,在詩尾末字旁的空白處按筆濃墨,蒼勁行雲繪出張起靈三個字。

  「起靈...起靈...」

吳邪在口中細細咀嚼墨水濕潤的字體,而他的手依然被握在對方手中,體溫冷涼,厚繭粗糙。

 

 

心頭微顫。

 

 

 

 

 

 

 

吳邪隨身攜著一個藏青的素色香囊,味道很淡,裏頭塞滿乾艾草和一撮白絹束起的頭髮。

 

 

 

  「三叔說你這回要去長白山?」

他們在夜深人靜時並肩坐在西湖畔,晚風飄搖,連岸垂柳輕晃。

空氣中混著泥土與乾草氣味。

悶油瓶沒有回答他,甚至沒看他一眼,這讓吳邪感到惱火,卻不是針對眼前這人,「又是那幫人?」

話一出口,他楞了愣,隨即輕聲改口,「...又是我們這些人。」

這回張起靈有了反應,搖了搖頭,「這不是你的事。」

風起水皺,他們沉默許久,久得連弦月都偏離一個位置。

  「....你多久回來?」

吳邪想他不該問這樣的問題,若真要較真,每一次下斗前他都會抓著人問個詳細。

只是這回聽說極為凶險,凶險是一回事,和悶油瓶一同去的那幫人有沒有把悶油瓶的命當命又是一回事,前幾次能自己解圍,但這次呢?

  「我不知道。」

意料中的回答。

他們再度陷入靜默,直到張起靈從兜裡掏出一把剪刀。

吳邪愣了愣,心道難道這廝打算在這裡自宮好有理由不去長白山?

只見張起靈捏起自己一撮頭髮,舉著剪子喀一聲剪下遞給吳邪。

望著對方遞過來的掌心中散著的頭髮,吳邪傻了好一段時間才會意過來,頓時滿臉通紅,慌亂的接過剪刀,摸著後腦勺上頭髮較長的地方剪了一段下來。

就著微弱月光,手指在兩人的髮上挪移,細絲交纏綰成結。

張起靈微低著頭,嘴角似有若無的上揚。

 

 

 

 

 

 

 

前年張起靈從前住的那間土房賣了人,新屋主將那間潮濕破舊的小屋夷平,連後面的空地一同建成朱門大院。

妻妾、丫環、長工、上門的客人將那條曾經淒冷的小巷擠得連麻雀都嫌吵雜。

新屋落成時吳邪應邀上門當宴會的座上賓,一雙深棕眸子在大屋裡繞轉,卻沒看見當年他給悶油瓶添炭的火爐。

  「不冷嗎?」

他自顧自說話,新屋主卻殷切替他送上熱酒。

 

 

 

 

 

 

中元,盈亮火光綿延西湖岸,點點如星如豆,滿月爍銀,湖中月光灑屑。

吳邪推託了所有邀約,連王盟都被他趕去中元晚市看看熱鬧。

他抱著黑金古刀上了二樓書房,硬皮革軍靴壓得樓梯發出細微吱吱聲響;熄了燈餘下月色薄光,遠處喧鬧人聲似清似糊,像夢裡邊有人在耳邊輕聲說話。

這刀的重量實著不輕,道上都說張起靈耍這刀耍得出神入化。

這下地也下得有名堂了。

可畢竟不被當作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吳邪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刀拔出鞘,這倒是枉費了軍人平日的舞刀弄槍。

無名指腹滑過銀亮刀鋒,血珠溢出順著鋒刃滑下,匯聚盈滿護手的雕刻凹槽。

懷裡的香囊隱隱發熱。

也許是故人魂。

  「我有權有勢了,你也不用吃苦了。」

吳邪靠著椅背闔上眼,他想他能做一個夢,夢見他還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年,提著滿籃吃食穿過大街彎進巷底,拍響那扇貼著他親筆寫得春字的大門。

 

 

他們並肩在滿岸垂柳陰鬱下輕聲長談、

 

擠在人群喧鬧中放水燈、

 

互相交握著手練字。

 

或許成家。

 

或許獨身。

 

或許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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