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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送走王胖子的那天到今晚黑瞎子都沒有出現,事實上這連著幾天月明星稀,夜裡不用打燈都算得清自己臉上皺紋多了幾條。
可便是太靜了,靜得連水鹿在夜半中硬蹄輾過青草的斷裂聲都在耳邊迴響。
這大山中彷彿只餘殘煙般吐息,幾里路外也許會有登山隊伍,可對王盟來說還是太遠。
他仰躺在床上圓睜著眼,窗外皎亮月色使他足以窺見天花板上油漆龜裂的走痕。
我需要酒精,很多酒精。他想著,然而沒有動作。
酒精。
下午他在登山站和老闆通過電話,話筒另一頭,對方試探的問話裡參著機械雜音。
而他這頭混著電視機裡武俠劇的簫胡蕩腸。
『那天怎麼著?他們鬧起來你沒攔著他們?』
王盟頓了頓,指甲刮過桌面軟墊上的黃漬,「......太吵了,我正忙著,發現的時候工頭大哥已經被人從地上扶起來了。」
他就站在相隔不到三公尺的邊上,他們的爭吵聲甚至一度掩過了鋸械的刺耳。
『...他們平時不都好好的?』
工頭從不戴安全帽,這規矩連王胖子都守著,可工頭大概連那頂黃亮亮的安全措施都沒帶上山。
「我瞧他們上工時好好的。」他眼珠子一閃,想起某個年輕工人繁雜的眼色,「老闆你也知道我資歷實在淺,哪敢太去關心他倆的私交。」他的胸口緊縮,喉頭乾澀,他讓自己分泌了些唾液,好讓嗓子聽起來沒有太大變化。
對方似乎有些不耐,口氣變得急促,『你不整天和王胖子混再一起嘛?要不那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你還能上哪去?』
「老闆,我和王大哥的宿舍有段距離啊,下了工不就各自回去休息嘛。」
『唉、算了算了,噯、倒是出貨和管理上沒問題吧、啊?』
「是沒什麼問題。」心跳頓了一下,他在牛仔褲上抹了抹出汗的手心,壓著發顫的嗓子,「倒是沒電話,每次要聯絡都得跑登山口一趟。」
登山站的老伯瞥了他一眼,又把視線轉回電視螢幕上吊著鋼絲蹬著腳尖穿梭竹林飛葉間的大俠。
王盟看著劍刃出鞘,一個晃影,半空中飄盪的細長竹葉俐落的分成兩半。
另一頭,老闆說了什麼之後掛了電話,半晌,王盟緩緩掛上話筒,楞楞的企圖從自己的耳朵裡掏出他沒聽進腦子裡的那些話來看看。
又一會,他失神的走出登山口辦公室,走了好一段路,在一處淺小的泥漥旁抱著腦袋顫抖地蹲了下來。
他需要說話。
說給誰聽?
可他也不說。
王盟原先以為這個晚上他是無法入眠的,直到呦呦短促高亢的鳴叫將他從沉沉的昏睡裡拉起。
腦子一轉,晃晃的又浮起王胖子往工頭腦袋招呼一拳的畫面。
說了什麼呢?
胖子動手前,工頭歪著嘴說了什麼呢?
確實是太吵了,嘈雜的機械、工人間的呼喊。
他只在那些混亂中撿了幾個破碎字詞。
月色盈亮。
王盟坐起身,空氣冷涼沁骨,床緣一片沿著窗框映下的清透明影。
喉嚨乾渴疼痛,然而他現在酒不想碰,茶也不想喝,壺裡是還有開水的,
但他連下床都不願意,要是渴死在這張床上,此時他是樂意的。
鹿鳴依舊,呦呦聲響漫過了湖面,漣漪啣起草尖露水灑上門檻,順著水泥地上經年的裂痕流進門縫。
王盟縮著腳一動也不動,直到腿腳麻了,那鹿鳴依然沒停歇。
「大半夜的...」他捏了捏小腿,伸長了手臂拉過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這才慢吞吞的離開被鋪。
這人才剛站起,門外叩叩傳來兩下敲門聲,聲音清晰得讓人忘了身處於深夜深山,以至於王盟毫無猶豫地開了門。
這門板一敞他才驚覺不妥,但這門都開了,一時之間也沒退路,所幸門外站著的不是凶神惡煞也不是前來盤問的雷子,而是個長相斯文的青年,嘴角微微上揚,但不似黑瞎子的輕狂,真要說,就是個適合捧著書在西湖畔吟詩散步的白面書生。
「甚麼事?」
他越看越覺得這人眼熟,細細一想,似乎便是前些日子在湖畔遇見那人。
「我來找個朋友。」
青年開口,語氣溫和,字裡行間隱約透著一股強勢。
「哪位朋友?叫什麼?」興許是找王胖子的?
對方抬起手臂,食指比的方向越過他的肩頭,然而指尖朝下。
王盟朝後扭頭,背後什麼也沒有,那方向只有他老舊的火爐和流理台,再回頭,門前空無一人,而呦呦鹿鳴驟然放大,視線循著鳴叫向前,皎月明光下湖水粼粼,對岸濃黛隆起的土丘上一只雄鹿頂著立天大角,深褐毛皮的臉上一雙黑圓黝亮的眸子銀沙流轉閃爍。
鳴聲忽止,兩雙含著水的眼睛相互凝視。